我们有历史, 眼前却总是新建筑
发布时间:2022/02/08
给王家卫手绘的地图
为《繁花》电影做准备,王家卫导演让我画幅图,上海究竟消逝了什么。明显的是一些副中心,提篮桥、老西门、曹家渡、杨家渡,包括十六铺、大自鸣钟地区等等。
喜欢费里尼的电影《罗马》,城市无数旧痕,表明了罗马是一座“被人诟病的城市”。上海也如此吗?像费里尼的罗马,它是拥有大量孩子的一个母亲,没时间照管他们从哪里来,什么时候来,什么时候走,它从来不管。历史的上海也只有这样,才特别丰富,才会产生大量生动的生态画面。
新近画了1966年之前我父母在上海曾住的地点,他们从不认识到认识,然后结婚。想象中他们在这座大城市独处一隅,是孤单的,却发现他们住了很多地方,熟悉很多的地点,如果继续标出有关亲戚朋友处于哪个街角,先后住哪所普通房子,会形成更密集的“城市建筑”回忆。
城市人的交往,依赖于建筑坐标——如这些特征在上海拆光,也就毫无旧迹可循。
本地房子与中国意境
老式里弄、新式里弄、连排别墅、公寓、独立洋房和公房,形态聚集,犹如花园。俯瞰上海中心城区,仍然积淀了年代旧痕,走进小弄,各时期的房屋像各种植物生长在一起。城市的决策者,面对“怀旧”和“发展”的冲突。地面建筑不同于庄稼,考古现场一般都是种麦子的普通田野,地底有几千年遗存。如果拆除地面的建筑,上海完全丧失了历史。
有趣的是在1910-1930年间,上海涌现了大量的弄堂普通民居——只属本地的上海式弄堂、上海式民居,之后不再建造,即使江南周边各地,也少见这一类样式,是值得深思的现象。假如我是设计师,我能否设计一种只属上海的地域民居标本?很难,是如今地皮金贵?它们必须高层,三十层、五十层,全国一律的居民楼。上海建筑设计师,做不出前辈如此独立的民居方案了。
村,邨,里。“里”本意“居”,田土为居,五家为邻,五邻为里。当年普通的“里”式建筑。“民德里”“元亨里”“四达里”,“里弄”的“里”,形成某种品牌,弄堂门楣都塑有中文名号,除了“里”还有“坊”:“尚贤坊”“田子坊”“梅兰坊”;“邨”:“裴邨”“四明邨”;“别墅”:“中行别墅”“兆丰别墅”等更高端式样,但它们都采用林林总总的中国名称。
一朋友提起,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某上海青年下乡务农,写家信,他家住法租界“陕南邨”,“邨”也通“村”,收信地址写“陕南村”,委托当地老乡寄信。老乡看信封地址说:原来你不是上海人,是村里人。青年说,这不是村庄的“村”,是“屯”字旁“邨”。老乡说,“屯”不也是村吗(东北人称村为屯)?你肯定不是上海市人,是上海村里人。
“邨”有传统的古意,这时期民居突出了中文的韵味,在极短时期里表现这个时代的中文归属感,如果翻阅上海旧里弄的名录,租界民居当时除“马立斯”“凡尔登”“巴黎”等等少量洋名,其他全然是中文语境,马路都取外国名字,中西混杂,显示了中外交织的城市细节特征。
“慎余里”,注定只剩拆毁一途?
保存完好的石库门精华之一,7条弄堂,50幢二层建筑,规划严整,清一色青砖到顶。当年众多闸北“石库门”被日军炸毁,它逃过一难,2012年拆毁。苏州河边的闸北弄堂“慎余里”,建筑谨严——传统上海的旧石库门建筑,部分因“白蚂蚁”(房产商)用劣质材料,某些老弄堂一走楼梯,房子就晃。“慎余里”质地精良,“青砖到底”。我做过泥瓦匠,知道一块一块青砖砌的墙壁极为坚固,但这条弄堂在2012年几乎完全拆除了,理由是建一块绿地。因此“慎余里”没获得保护建筑名目,据说把申报撤下了,用它造一个公园,是很好的拆迁理由,老百姓觉得这是为居民将来着想的一种规划。按此规划,公园落成后,再设法重建部分的“慎余里”,恢复某几幢弄堂。作为一个盖过房子的人,我知道一旦拆除,再恢复旧貌是难的,也很假,它的经典的细部,整体的效果,将被彻底消解,再造的历史质地和细节,已然是新气质。上海的老弄堂,就这样成条成条继续不断被拆,作为个人,我无法阻止,最无奈的建议是,我们即便如此,是否可以保留它最后的门楼,把特殊年代最后的中文字号保留?存一个文字的纪念?若全部拆光,这段街道曾经的历史,就真的没有了。上海南市“四明公所”孤零零的门楼,是这样保护下来的。
愚园路的“凶宅”
裘小龙在1980年代写诗,翻译艾略特诗歌,现在美国写英文侦探小说,是首位得获世界推理小说大奖“安东尼小说奖”的华人作家,欧美粉丝众多。今年回来,一大堆老外“粉丝”跟他到上海南市的中华新路,去看他住的老房子。我不敢相信这种“脏乱差”的老弄堂房子,外国读者会来看。他们是看这座城市的历史,城市的细节,这么幽暗,杂乱无章的上海老弄堂,作为上海人,我知道里面是什么样,但老外感兴趣,或说裘小龙的上海背景,上海细节和回忆,打动了这些读者。一百年来,上海仍然是一座年轻城市,但这样的弄堂却十分苍老,仿佛有千年的历史,是因为房客更换频率高吗?不断有人搬进,有人搬出?它含有的信息量非常复杂。记得陈定山写过他的一个经历,去愚园路1136弄看房,当年那些房子全是“凶宅”,里头闹鬼,或是讲国人对旧房一直存有的恐惧。比如曾经的上海法租界地带,如今只吸引大量的老外租住,有些地段就像欧洲区,他们喜欢住旧房子,走旧马路,习惯这种旧,是否意味着他们对城市的理解,无数代人都住旧房,里面都死过人,我们作为年轻的城市人,买房子都愿买新房,即使原先是坟地,房子里没死过人就成。当时陈定山说的房屋段子,听信风水先生的意见,愚园路这几号房是“白虎开口”,大有问题,他提出是否改换大门来缓解?当然,他入住后确实发生了可怕的事,搬离后,他仍然把这些房子验定为凶宅,因为后来,一套给了汪精卫,一套给周佛海,还有一个给了卢英,反正这三人最后都没好下场。
民厚里住客和访客
住客:严复、廖仲恺、何香凝、毛泽东、蔡和森、郭沫若、郁达夫、成仿吾、戴望舒、田汉、施蛰存、叶灵凤、王映霞、蒋碧薇、陈仪、徐悲鸿
访客:王国维、邓中夏、恽代英、胡适、梁实秋、汪静之、应修人、丁玲
曾经大名鼎鼎的民厚里,现是静安寺“嘉里广场”地盘。附近是曾经的哈同花园(爱俪园),上海当时中外政治文化的聚焦中心,孙中山在园里下榻,王国维、徐悲鸿在此教书,清宫几个老太监都住此园。隆裕皇太后的母亲在园里住了一段时间,想坐有轨电车,哈同安排了电车请老太太观光,从南京西路开到“王家沙”再开回来,因为哈同花园,当年他投资了附近的民厚里,聚集起中国文坛最著名的作家群,上海最有文学凝聚力的时代,生息于这片建筑中。陈子善提起,1996年牛山纯一得知民厚里要拆,即赶来拍照,牛山是研究郁达夫的专家(祝淳翔《民厚里名人尘影录》)。曾经的住户,引动了不少作家来访,丁玲来看郁达夫、郭沫若,郁达夫不在,碰见郭沫若和张资平。张资平问丁玲,你老师是谁,她说是沈雁冰,气氛立即就不对了(成仿吾指出沈雁冰英文翻译的几个硬伤闹了矛盾)。徐志摩记下他陪胡适来看郭沫若,发现郭很潦倒,怀抱小孩,不久全家去了日本。梁实秋来看郁达夫,跟郁到四马路玩,喝酒,去大世界追女人,当时梁在清华上学,觉得郁的生活特别消沉。徐悲鸿一直来这里看蒋碧薇,然后两人私奔日本。这个信息繁复的街区,完全被拆除,也就难以想象当时的风景。这片区域的近北,是张爱玲1940年代常德公寓,她在《公寓记趣》里讲城市种种的好感,包括在此瞭望夜景,能看到民厚里隔壁的电车场——电车一辆一辆进场的样子,认为农村没隐私,公寓生活即使在窗前换衣都没人看见,这是城市味道。这大片的南北民厚里,最后只保留了毛泽东故居,“独立寒秋”,毛泽东词中的句子,他当年住面街的二楼,现嘉里中心背后。不少的回忆文章,包括斯诺的书里都说,这是毛泽东来上海最重要的居住时光。他常从这里出发,到渔阳里会见陈独秀,遗址非常重要,因此保存。其实南、北民厚里同样重要。民厚里彻底拆了,附近的哈同花园消失得更早,1950年代在此建“中苏友好大厦”,即如今“上海展览馆”,它同民厚里的命运一样,原址没留下哪怕一个字的纪念。
失去的街角和“金公馆”
我们有历史,眼前却总是新建筑。街角显示了城市的特点和韵味,十字路口总是记忆的坐标。上两个月,“元声里”的街角建筑被拆,它保存的旧历史完全被抹去了。另一座街角老房子,西藏南路的“金公馆”同样被拆,房主金廷荪,时称“金牙齿老三”,和杜月笙一辈,黄金荣徒弟。网上的照片小,仍可以看到立面细部非常精美。杜月笙死时,金廷荪在侧。历史过眼烟云,一旦这些旧迹拆除,覆盖新房,也就是一个与其他省市没区别的普通路口,再没有曾经的风景了。
南京西路石门一路有“同孚大楼”,石门一路,旧名同孚路,近年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新辟道路取代了老石门一路,与石门二路对接。这种对接,对原先的街角来说,显出巨大的尴尬,历史旧照片强调了同孚大楼街角的弧度,待等新路开通,弧线的街角,经典的现代建筑弧度,就发生了问题,我们如何安放过去的设计?我画的示意图,鸟瞰的位置,两处五星,是当时两处的街角,包括了原百货店的街角,都因此失去意义。后边吴江路,曾经的美食一条街,都不复存在,直接取路于中央,使得周围的旧街拐角夷为平地。附近大中里,全部拆光,剩一座洋房,拉到威海路边,用“平移”办法,整座楼拉过去,一种摧枯拉朽方式。老建筑“平移”,最近董家渡也有一老洋房“平移”,请各界人士参加典礼,我感到没有庆贺的理由,开发者在保护他们认为的旧建筑,以拆毁大量普通民居为代价,以一种保护姿态掩盖了另一种现实。城市的街角和马路,需要时代旧貌,需要弯弯曲曲,一竿子捅到底的做法,全设计八车道,中间放点花草,也就和全国各地没什么区别,截断了应有的文化风貌。
晚上的梦里,都是淮海路
“看到沿街房子终于拆去,晚上的梦里,都是淮海路。叫我如何不梦她!”(网文)。日本宣告投降,此路口聚集了大批白俄,与游行到此的英美侨民汇合。上海淮海路陕西南路口唯一的旧商铺,最近被拆除。它的四个街角,曾代表了几个年代,这四个角已陆续拆剩一个角,如今完全拆光了,因此这里就是个新的十字路口,历史连根拔除,网上一片惋惜之声。拆除普通建筑,不需要听证会。老人们讲二战结束时,这路口热闹非凡,被释放的英美侨民游行到此,与等候在此的白俄汇合,这一带的店基本是白俄所开,上海人兴高采烈,看这些老外狂欢,跳舞,拉手风琴。这番景象与附近的商铺建筑结合在一起,如今这里变成普通城市的模样,最后被拆的旧商铺,露出了背后“淮海医院”的立面,那是1990年代公共厕所马赛克贴的效果,再如何补救,过去的时光,无法再有了。
阴沟盖上有一颗眼珠子
1963年,我母校是“上海建春女子中学”。1965年我读初一,改名“上海长乐中学”,是二度招男生,记得操场排队,初三年级全部是大姐姐,校旁是君王堂,一座天主教堂。到了1967年,君王堂内部被砸光,堂前搭一高大棚子,上海油雕院一个临时创作室(以后陈丹青曾去看陈逸飞,应在此地),人人在脚手架上忙碌,像导弹发射基地。图中的学校屋顶,画有两个小人,其中一个是我,看学校旁这工棚。
2000年,学校成为“上海向明中学分部”,附近工棚已建成新锦江大酒店。
三种变化,校名变化,教堂变美术单位,再变成旅馆,三图叠加,细节完全不同,城市就这样悄悄在变,如没有这些过去,历史就被遗忘。《繁花》里写了这里的事,长乐路瑞金路口,我校正对向明中学大门,中间开41路汽车。1967年,一个不知“长乐”还是“向明”的老师,等41路汽车开来,撞车自杀,叭的一响,有人发现路边阴沟盖有一颗眼珠子,车轮直接压到自杀者头部,眼珠弹到长乐中学大门口的阴沟盖上。
江沿的旧栏杆与情人墙
2014年秋参加“外滩圆桌会议”,讨论外滩发展,“建筑世界博览会”如何应对陆家嘴金融中心,请有多人,阮仪三、李天纲、蔡国强等等。先放一片子,介绍外滩江沿设计理念,但凡片中设计师感到自豪的部分,恰是我极惋惜的地方,外滩江沿设计,是一种夷平新造的感觉。董家渡、十六铺的普通民房被推平,保护著名的建筑,董家渡以南,已看不出上海还是其他城市。民居密集居住历史,完全抹去。我的意见是:1900年代的江沿有栏杆,没江堤,水线较低。新外滩的设计,如能保留一小段100年前江沿旧貌,哪怕被江水淹没,退潮时我们可以看到100年前旧状,能看到历史。
1970年代外滩有著名的“情人墙”。当时建有防洪矮墙,上海男女谈恋爱,都聚集在这段矮墙前,特别拥挤,人在墙前,跟左右男女紧挨一起,说什么都听得到,后头有男女们等位。情人墙,一男一女紧密延续的人墙,他们看黄浦江,身后“巡逻队”来回检查,常听到“把手放下来!”——男孩搭女孩子的腰,就被呵斥,当年违法。新外滩的总设计师,缺乏历史记忆或人文情感,伟大的规划,需要情感,需要柔软的细节表达,情人墙应保留一小段?让无数后人,可看前人的情感旧影,历史容易被设计者擦去,可以有,可以不留。
他国的幻影:“中华巴洛克”之类
巴黎亚历山大三世桥和埃菲尔铁塔,在1889年前后所建,当时报纸嘲笑这桥“自恋的、仿古的、新巴洛克的”。没承想一百年后的2003年,上海包装一个山寨版武宁桥,法国桥都以大石块垒起,武宁桥却为贴石,更主要的是在于它和周边环境,和苏州河的气质对比协不协调?上海在二三十年代强调中国元素,现在的上海却出现这样的赝品。
我画出苏州河另一座桥,同样建于在五十年代,两边是船和民房,武宁路桥“新巴洛克”时代,这座宝成桥也变成欧式模样,它让我一吓,这是怎么了?
如今的决策者,容易感染一种西洋幻觉,上海武夷路、上海影城(新华路、番禺路拐角)出现大面积洋雕塑,表现西洋大礼服、大礼帽的古早洋人男女塑像。某地曾准备建立“香榭丽舍大街”。媒体称是“中华巴洛克”,主动复古。武夷路制作的洋人图,附近有一些领馆,但包括普通弄堂门口,也塑成无数西洋风景,这行为是举世少见的——大面积营造一种他国的幻影,出于何等心理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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